第二章 不祥
過了不久,從前門口處傳來一陣陣腳步聲。我本來陷入沈思,聽見聲響,不由地抬起頭來察看情況。又有更多不知名的人影進入光線微弱教室,並有說有笑的找座位坐下…
突然間,教室大放光明,顯然是有人開了燈。
我將目光移向前門,看見一個帶著眼鏡,又高又瘦,年約三十歲的斯文男子,正把右手放在前門右側的開關上。隨後他走向教室前方的講台,將一本綠色資料夾放在桌上。他用食指推了推眼鏡,之後抬頭朝向前方。
「看來有些人遲到囉!沒關係,第一天難免嘛…。」他的目光掃過了幾張空座位,語帶笑意地說。
說罷,他把臉轉向正前方。
「所以,你們應該都猜的出來我是誰…」他微笑地說。「…203班導師,沒錯!」他自問自答。在他說話期間,又有一群人慌慌張張地從後門跑進來。
「現在,你們都還不認識我,我也還不認識你們。是否能讓我們彼此做個自我介紹,好讓…啊,我先為各位介紹一位來自遠方的客人。」他突然停下來。
「紫炎同學,能請妳到前面來一下嗎?」我的後方傳來一陣輕微的搬椅子聲。從我身旁走過了一個人影,直直地朝講台走去。我盯著這個人的背影:紫黑色頭髮在後腦綁成一束看似隨便卻又不失優雅的馬尾,馬尾末梢在肩膀下方約三公分處微微擺盪,一截白布在擺盪的馬尾後面若隱若現。是剛才那個女生。
那女生在講台旁轉身,面向全班。令我訝異的是,她居然還閉著眼睛。我仔細端詳她,發覺她五官端正,長相十分清秀。
「各位,這位是紫炎艷同學,她與家人是今年暑假才從日本移民來台灣的,對於台灣的事物都還不是很了解,希望各位同學能夠發揮同學愛,幫助她盡快適應。紫炎同學,妳也不要覺得不好意思,有不懂的就要問喔,我相信大家都會很樂意幫忙妳的…」老師繼續說下去,似乎沒注意到紫炎艷依然閉著眼睛。
「如同各位,紫炎同學也是藉由分班考試進入這一班的。她的語文能力相當好,除了日語外,也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、英文,所以在日常會話及溝通上是OK的,同時她也是一位認真的好學生。大家要好好照顧她喔,我相信她很快就能跟大家打成一片…。」老師稍稍喘口氣。
「紫炎同學,也跟其他人打聲招呼吧!」
老師說完,紫炎艷緩緩地睜開雙眼…
剎那間,我愣住了,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細長的眼眶,琥珀色的眼眸,貓眼般的細長瞳孔…
我發覺我附近的一群女生發出驚呼,然後開始竊竊私語。
「好像貓啊!恐怖死了…」
聽見這一句話,我確信我沒有眼花。過了一、兩秒,我下了一個結論:這應該是某種最新流行的隱形眼鏡吧!
可是真的有必要玩得這麼過火嗎…
我甩了甩頭,決定暫時不去想那雙眼睛…
「我叫紫炎艷,請多指教。」紫炎艷開口說話了。她的聲音有一種悠悠的感覺,好像從遠處傳來似的。
說完,她深深地鞠了一個躬。有些人大聲鼓掌,有些人則表情呆滯地望著她。
「非常好!希望大家能保有這樣的熱情。紫炎同學,請回坐吧!」老師高興地說。
紫炎艷挺直身子,朝教室後方走來。當她靠近我的座位時,突然停下來面向我。
那一瞬間,我感覺全身的骨骼都融化了,身體也脫離了地心引力,漂浮在半空中;血液也彷彿被加熱了一般,在體內的每一處沸騰、流竄…
我們近距離對看了約兩秒鐘,她無預警地把臉別過去,不再看我,繼續往前走。
我發現我全身都在冒冷汗,臉頰卻在發燙,腦中一直出現那雙眼睛…
我一直到紫炎艷在我後面坐下才回過神來,勉強將目光重新移向老師。
「所以,我想你們已經認識一位新同學了,接著麻煩從老師右手邊的第一排開始,一一起立作簡單的自我介紹…」老師的聲音宛如山洞中的回音般傳進我的耳中,之後漸漸地消失在我的腦海裡…
……
接下來的一整天,我根本無法專心,做甚麼都慢半拍。紫炎艷那雙具有魔力的眼睛,無時無刻不在我的腦中浮現,弄得我頭暈目眩、四肢無力,連走路也搖搖晃晃…
2005年8月31日 5:00 pm
終於接近放學時間了。依照學校的規定,放學前的二十分鐘是全校的打掃時間;而今天又是開學第一天,所以學校決定安排一次大掃除,以迎接明天的正式上課。
「學務處衛生組報告:從現在開始的二十分鐘是全校大掃除時間,請同學依照各班導師或衛生股長的指示進行打掃工作,打掃完全校統一放學…」牆上的廣播器傳來一陣低沉但宏亮的男性嗓音。
我們聽從老師的指示,將椅子倒放在桌面上,方便掃地的同學工作。接著我被分派到擦窗戶的工作。當我在使勁地擦亮每一片玻璃時,卻發現剛才那群竊竊私語的女生全都站在後門旁,完全沒在工作,只是一直對著正在教室內認真掃地的紫炎艷指指點點。過了一會兒,老師指示我們將桌椅撤出教室,開始用清潔劑刷地板。那些女生才走進教室,將桌椅搬出來,還不時偷瞄紫炎艷。
不久,教室裡的每一吋磁磚都積滿了水;積水順著地板傾斜的方向,承載著一朵朵的灰色泡沫,緩緩地朝門口流去,把走廊也弄得又濕又滑。
我又被指派去刷地板。
當我刷到一半抬頭作深呼吸時,我從窗口瞥見那群女生,她們站在離走廊約兩公尺的地方,目光朝向同一定點,似乎在注視甚麼。突然間,從那些女孩注視的定點處,出現紫炎艷的側面身影。她在走廊快步走著,皺著眉頭,似乎有心事。走到一半,她突然向後一躺,消失在我的視線。我看見那群女生冷冷地望著走廊,並發出刺耳的笑聲。
「走廊那麼溼滑,紫炎艷又走得這麼急,她鐵定是滑倒了…」我心想。而照她剛才倒下去的姿勢,她想必也摔得蠻重的。但最令我不解的是,那些女生明明看見紫炎艷摔倒,不但不去關心她,反而冷眼旁觀,甚至嘲笑她,彷彿她們早已知道紫炎艷會摔倒,等著看好戲。我最看不起這種行為了。
我雖然害怕再看到紫炎艷的眼睛,可是我依然秉持同學愛和尚武精神,吞了吞口水,鼓起勇氣出去看看狀況。
當我來到走廊上時,我看見紫炎艷兩腿微微張開,坐在潮濕的地板上,用一隻的瘀青的手臂撐著地面,另一隻手則撫摸著後腦,並低頭微微呻吟。
「痛…死…了…」她低聲啜泣。看來她真的摔得不輕。
我走向前,暗自慶幸她低著頭,用溫和的嗓音說:「妳不要緊吧,很痛嗎?要不要我扶妳站起來?」
說完,我彎下腰,輕輕地伸出一隻手…
突然,那群女生中有人懶洋洋地說:「喲!鳳梨頭,你該不會愛上那怪胎了吧?那麼快就想牽她的小手啦!」
我愣了一下,轉頭望向她們。
鳳…鳳…鳳梨頭?我甚麼時候變成鳳梨頭了!再說我是出於好意,她們幹嘛要這樣錯誤解讀呢?
我瞪著她們。雖然我無法忍受這種侮辱,但我仍然保持沉默,不跟她們一般見識。
此時,紫炎艷自己從地上緩緩站起,從我身旁默默地走開,經過我時她只拋下兩個字:抱歉。我急忙轉過身,看見她用沒有瘀青的手緊緊抓著濕透的裙襬,步履蹣跚地走向走廊另一端的女生廁所…
我望著她的背影一、兩秒,接著低下頭,轉身走進教室。在我走到門口的時候,那些女生在我背後用輕浮的嗓音唱著:「鳳梨頭愛怪胎,鳳梨頭愛怪胎,啦啦啦…」
真是幼稚…
……
等到我們把教室內及走廊上的積水全部刷到廣場,並把桌椅全部回歸原處後,放學的鐘聲也隨之響起,廣播器也在鐘響後宣佈放學。
就在我將椅子收進桌子底下,背起塞滿二十本新課本的沉重書包,準備離開教室時,我發覺紫炎艷已經不見了。
我默默地走出教室,涉過廣場,穿過川堂,經過銅像,向警衛say good-bye,踏出校門口。
不知道為什麼,我雖然害怕再看見紫炎艷的眼睛,卻沒有辦法不去想她。她的倩影在我心中迴盪,始終揮之不去…
就在我想著紫炎艷想得有點出神時,我聽見遠方傳來一陣尖叫聲︰「啊!住手!放開我!你幹什麼!」
我急忙轉頭搜尋四周,尋找聲音的來源。
突然間,我的目光掃到了一個景象︰一條小巷裡,一個用黑色夾克罩住頭部,身高魁梧的男人,正用一隻粗壯的手臂抓住一個女人的纖細手臂,這女人有一頭紫黑色秀髮,在後腦處結成一個馬尾,還綁了一條頭巾…
是紫炎艷﹗
我呆住了。這時紫炎艷掙脫了那個男人的掌握,還用腳踢了那男人的腹部﹔但那男人只是跪倒一下,隨即用一隻手抓住正要逃跑的紫炎艷的腳踝,將她拉倒在地。
他馬上就用體重壓住紫炎艷。她只能在地上痛苦掙扎,並狂亂地將雙臂揮向前方…
「救命﹗救救…我啊,救命!」紫炎艷聲嘶力竭地慘叫…
突然間,那男人抽出一把刀子,抵住紫炎艷的脖子…
看到這一幕,我恢復了理智,二話不說,兩步並作一步地衝向前去…
那男人似乎察覺到我的行動,粗暴地用另一隻手托住紫炎艷的下巴,並將刀刃壓進紫炎艷的皮膚裡,作勢要劃開她的喉嚨…
「不要過來!要不然我立刻送她下地獄!」那男人憤怒地吼道。
我在男人前方約兩公尺處猛然停住,緊張地全身發抖。
「你…你不要衝動,有話好說嘛!」我慌張的擠出一句話。
「你根本就不可能瞭解這十三年來我受的苦!」那男人又吼了一句,將刀子壓得更深。紫炎艷忍不住發出呻吟。
「人魔之子…毀滅之源…災難之星…這女人是撒旦的化身,是『不祥』…」這男人突然低下頭,用顫抖的嗓音吐出一串字。
我完全不懂前三個詞的意義…
我只在想︰撒旦的化身?紫炎艷是撒旦的化身?不祥?什麼不祥?我一頭霧水,腦筋一片混亂…
「十三年來,我的內心一直被這樣的陰影糾纏,因為我親眼見識過它的恐怖…」那男人抬起頭,沙啞的嗓音從外套細縫中傳來。
他到底在說什麼啊?
「…正因為如此,我才不希望這樣的災難再次降臨人間。我不得不這麼做,這不僅是為了我,也是為了全人類…」他語帶哽咽地說。
我完全不曉得該說什麼。
突然,他好像變成雕像一般,靜止不動的面向我…
接著,他大叫,向後翻,將刀子移開紫炎艷的脖子…
我瞬間恢復了判斷力,向右繞弧形離開他的視線,俐落的繞道他背後,踢飛他的刀子…
他連忙轉身。我立刻一腳踢在他的胸膛上,將他擊倒在地。
我繞過他癱在地上的身體,扶起趴在前方不遠處的紫炎艷,帶她快步遠離小巷…
我們跑出小巷,來到人行道上。我在人行道側邊低下頭,大口喘氣。我感覺紫炎艷正渾身濕透地靠在我身上喘氣,而我正緊緊地抓著她的濕手…
我發覺我的臉頰開始發燙。紫炎艷的手既光滑,又柔軟,而且很溫暖,真叫人捨不得放開…
我甩一甩頭,不再胡思亂想,並輕輕地放開她的手。
她似乎察覺到我的舉動,也慢慢地將身體移開,繼續在旁邊彎腰喘氣。
「謝…謝謝你…救我…」她喘著氣向我道謝。
「別…別客氣,不過是路…路見不平,拔…拔刀相助罷了…」我也喘著氣回覆她。
「不…不過,你…你的身手還真…真不錯,居然一…一下子就把那個男的制…制伏了…」她說。
「沒…沒甚麼,只是些花拳繡腿罷了。妳也不…不差啊!一腳把那男的踢…踢得跪倒在地…」我不好意思地回答,也稱讚她剛才的表現。
「哈…哈哈…」紫炎艷笑了。
「所以,剛…剛才那個男的說的,你都…都聽到了?」紫炎艷突然問我。
「沒錯,不過我也聽…聽不太懂,而且我認為他完全在胡…胡說八道。」我回答。
「是…是嗎?」她說,似乎鬆了一口氣。
「所以,妳現在要去哪裡啊?」我做了深呼吸,停止喘氣,用清晰的口吻問她。
「我正要回家,就在前面幾條街附近…」她也站直,伸手指向人行道的一端。
「那,要我陪妳走回家嗎?」我突然問了一句。
「啊,不…不用了啦。」她愣了一下,紅著臉回答。
「這樣啊…,好吧,那就明天見了。」我說,語調中帶有些許失望。
我看著她的眼睛,發覺心中原本害怕的感覺已經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關心及愛憐…
我靜靜地目送她離開。一名兩鬢頭髮垂到胸口的黑髮少女與她擦肩而過…
我看著紫炎艷漸漸的消失在我的視線,轉頭朝反方向走去。走到一半,我突然回頭看了看小巷口,回想起不久前的畫面:一個頭上罩著黑色夾克的男人突然一動也不動的看著前方,然後大叫,翻到後面…
我不禁思考著:他到底是看見了甚麼我看不到的東西?又為何會如此驚恐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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